從醫院的外觀不難看出，這是一家有著悠久歷史的私立醫院：入口玄關處鋪設的是花式青磚地板，再配以木質裝飾的接待處，墻上則赫然掛著“SINCE 1912”的銅質牌匾以及各種黑白合照。

從車水馬龍的中環商業區來到這裏，童安有一種穿越了時空隧道的感覺。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甚至能聽到各種小鳥的鳴叫聲。一眼望去，她和丁尚文似乎是這裏唯一的顧客。置身這樣的環境，先前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而造成的不安感好像一下子減少了許多。

醫院排隊輪候似乎是世界性的難題，私家醫院其實也不例外。與公立醫院不同的是，長長的隊伍不是有形的人龍，而是體現在預約名單上的那一長串看不到盡頭的名字。

在這家看似安靜得出奇的私家醫院的接待處，坐著三名工作人員，其中一名還是金發碧眼的外籍女士，正用法語和德語無縫切換式地接受著電話預約。另外還有一男一女，男的也在忙著接電話，英語、粵語、普通話三語輪番上陣，十根指頭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著，好像搭載火箭也夠不上他的速度。負責接待他們的則是另外的那名女士，笑容甜美，禮貌周到，普通話還說得很標準，接待桌的工號牌上清晰地寫著她的名字“Cindy Lau”：

“你好，我是十五分鐘前電話預約了急診的Stephen Ting。”

“你好，丁先生，請問今天是您本人就診嗎？”

“不，是我旁邊的這位女士。”

“好的，那可能要麻煩小姐您出示一下相關的身份證件哦。”

童安將通行證遞與Cindy，Cindy接過通行證正準備輸入資料，結果反覆看著證件確認了幾次仍是一臉的困惑，還悄悄地擡頭看了一眼童安。

“請問，是遇到什麽問題了嗎？”丁尚文也困惑了。

“呃，沒，沒有……”

Cindy撓了撓頭，然後一臉認真地埋頭研究起了桌上的鍵盤。還好，沒過多久，單子終於還是打出來了，Cindy連同通行證一並遞到童安面前：

“麻煩小姐在這裏填寫一下聯系方式，然後在最下面簽個名。”

“嗯，好的。”

童安把手伸進了背包的小夾層裏翻了翻，掏出了一支鋼筆開始填寫資料，眼角的餘光能夠明顯地感覺到Cindy和丁尚文同時投過來的疑惑眼光。也對，童安心想，這年頭，連填張單子都要挑筆的人估計在世人眼裏就是個怪胎了。

在填表的當口，Cindy說話了：

“您的名字真特別，電腦上差點打不出來了。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

“嗯，對啊，哈哈，我這個名字是挺麻煩的，每次辦手續都要拖一些時間。”

童安把表格遞還Cindy。

“哦？”

一旁的丁尚文聽見，不自覺地瞪大了好奇的雙眼，也沒有經過童安的許可，直接就拿起了桌上的通行證觀摩起來：

“什麽……童安……我去，這字怎麽念啊……？”

整個醫院仿佛都在回響著丁尚文的聲音……

“我去”，這兩個字雖然說的很輕，但童安心底還是不自覺地咯噔了一下，Cindy更是直接快速地悄悄翻了個白眼然後低下了尷尬的頭。

也對，眼前的這位所謂的富商之子向來是以離經叛道著稱的，作風從來都與國內鏡頭下的名人背道而馳，特別熱衷於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私生活曝露於大眾眼前，還時不時地通過就餐地點來展現自己接地氣的一面。

每天打開新聞，首頁總是離不開他的消息，網絡社會下，真是想不看不知道也難。或許在許多渴望嫁入豪門的年輕女孩眼裏這是帥氣和直接，但相對的呢，在許多男士的眼裏，他往往就只配得上一個稱呼：暴發戶。這些都可在他的熱點新聞評論中窺見一斑。

童安一向對這位每日新聞熱點的主角興趣不大，或許偶爾會因為吸引人的新聞標題點進去看看，但每次看完也不過是一笑置之。當然了，童安有時也承認，丁尚文很多時候說的話都多少有些道理，且難得的，能夠戳中問題的核心。

這麽說來，“我去”二字其實還挺符合他的接地氣形象。對於向來面對陌生人容易拘謹的童安來說，雖覺反感，倒是突然有種卸下了盔甲的感覺：

“這字念（其），你叫我童安就好。”

腳傷的問題確實不大，就如童安先前所料，只是常規性的軟組織損傷，有開始紅腫的跡象，但幸好沒有傷到筋骨，預計快的話靜養一周左右應可恢覆。

整個會診過程不超過十五分鐘，但醫生態度很是細致耐心，包括忌口等各種註意事項也說得全面到位，由於情況不嚴重，只開了一種緩解紅腫的噴霧劑，再配合冰敷便可。

“你好，費用總共是兩千二百元。請問是刷卡還是現金呢？”

Cindy的笑容依舊甜美，可是，童安此時的心情倒是百感交集，看著面前這張短得只有兩個項目的結算賬單，她除了瞪眼之外，真的不知道還能給出什麽反應了：

掛號費兩千元！？另外兩百元是消腫噴霧？

“刷卡。”丁尚文掏出信用卡。

一直沒有怎麽說話的童安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等，等，等，等會兒！我家樓下藥房雲南白藥噴霧三十五塊買一送一。這，兩百塊的噴霧可不可以不要啊？……”

童安低著頭，最後的半句話，說出來時聲音小得好像幾乎沒人能聽見。

“你的腳是我撞傷的，當時車速這麽快，你只是扭到已經是萬幸了，這點錢我出得起。按理來說，你有權利向我申請賠償。這點常識你總該是有的吧？”

“我可沒那個閑工夫為這點小事索償……只是，這兩百多的噴霧應該很大瓶吧？我又用不完，放在家裏占地方……”

童安還是低著頭，嘀嘀咕咕地，也不期望他會聽見。別說兩百塊的噴霧，就算是那兩千塊的掛號費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平常人眼中的兩分錢而已，不，兩厘都不到。他真正想要的是盡快結束這樁倒黴事才對吧？

“按你這傷勢，買一送一也一樣用不完啊。”

“丁先生，麻煩在這裏簽個名。”

已經結完賬了？

“一瓶就15塊，十分之一不到的價格。這麽虧本的買賣你也做……”

“哎，快走吧！看你一路上斯斯文文地不說話，沒想到現在這麽嘮叨。小心嫁不出去哦。”

丁尚文扶著童安就要往外走，順帶還回了個頭：

“BYE！Cindy！”

童安想，她看上去有這麽年輕嗎？像是還沒結婚的樣子？還是在他眼裏她簡直就是醜絕人寰到根本沒有嫁出去的希望了？

“你爸……賺錢……不容易的。”

童安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過後又想，這句話對著丁尚文說會不會像是天大的笑話？

果然，丁尚文聽到後忍不住噗嗤一聲開始大笑起來：

“那個什麽童安，你這是在搞笑嗎！？”

“我有看過《名人訪談一日走》對你父親的采訪，他的事業之所以能夠獲得如今這樣的成就，可是比常人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和勇氣的。”

好吧，童安感覺這聽起來全是廢話，權當是在緩解氣氛搞笑就是了。

“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我是誰。”

“現在全中國還有人不知道你是誰的嗎？”

這位丁大公子也是夠自戀的，當聽到童安問：“現在全中國還有人不知道你是誰的嗎？”的時候，嘴角竟立馬不自覺地上揚了起來，還露出了異常得意的笑容。

“喲，過了飯點了，想吃什麽？我請你？”

“我……不餓，吃過了……”

咕……咕……童安下意識地趕緊捂了捂肚子，好尷尬呀……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她其實不是不餓，原本從展覽廳出來就是打算吃飯來著，可現在，實在連那點心情都沒有了。

童安很討厭受傷，哪怕是再細小的傷口也會讓她心情變糟，受傷對她來說就意味著需要或多或少地就著受傷情況脫離一點常規的生活。

她討厭改變。

“我發覺你這人還挺逗的，特磨嘰。趕緊上車吧，你不吃我也要吃啊，除非你不打算坐我的車，自己打這兒走回去！啊不，你的腳現在這個樣子，估計得用‘挪’字才對。”

對呀！怎麽回去，這對崴了腳的童安來說是個大問題！

車子沿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一圈一圈地走著下山的路。

“少爺，跟著去哪裏吖？”

好一口標準的港普。方才來醫院的路上沒怎麽留意，現在才知道原來司機是本地人。看著算是年輕，頂多三十五、六，一身整齊的西裝制服，整個人顯得挺拔又精神，一路無話。

童安忍不住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丁尚文，T恤、牛仔褲，有些小肚腩，有些許水腫，有些許，油膩。

“想好吃什麽了嗎？”

童安倒是有一家心水選擇，原本就打算看完展覽後去的，其實離剛才的出事地點也就十分鐘車程而已。要不是遇上這突如其來的車禍，或許她早就吃完了。看看手機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就到下午三點了。

“茶餐廳OK嗎？”

“可以啊！”丁尚文答得爽快。

“在哪？告訴司機。”

“呃，跑馬地蓮園，有沒聽過啊？”童安用粵語問司機。

“蓮園？知道……”

“所以你是廣東人？”丁尚文問到。

“嗯。”。

童安不想他再問下去了，默默地把視線轉向了窗外。沒有什麽可介紹的，不是嗎？她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所以，關於她自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那家茶餐廳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不會是那種游客熱點吧？”

“唔，不算是。挺出名倒是真的，聽說她家有一款布丁特別好吃。還有，還有就是……呵呵。”

童安邪惡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司機倒是忍不住插話了：

“那個老板娘好兇的！見到誰都罵，富太、大明星去幫襯她，反應慢點一樣被她罵呃！”

“所以，她的店是靠罵人出名的嗎？”

“哈哈哈，可以這麽說吧。”童安答到。

“很多老顧客都說，去吃飯不被她罵過會全身不舒服的！話說，其實你不也是靠罵人出名的嗎？我估計啊，等會兒到了那裏，你會有一種見到了知音的感覺。哈哈哈。”

“哇，這樣都夠膽說出口？都算犀利咯……”司機低聲用粵語叨叨了一句。

童安才意識到糟糕了，又說錯話，禍從口出一直是她最大的缺點啊。再看一旁的丁尚文，白眼都快要翻出邊界了，那陰沈的眼光好似恨不得就地把童安給射死。

“那個……我覺得吧……有些愛罵人的人其實也不是那麽討厭的，相反，還會很受歡迎呢。就像你啦，那位茶餐廳的老板娘啦……其實，‘罵人’這個詞形容得太粗糙太不準確了，你們，只是比較直白！也就是……典型的口硬心軟。我媽說，通常口硬心軟的人都是善良的人，沒那麽多彎彎繞繞，這樣的朋友值得深交。呵呵，呵呵。像我，我也是很多時候說話很直白的那種，所以，所以呢……”

“所以你想說，你也是很善良，值得深交的朋友？”

“這……我可不敢當。”

童安趕緊擺手否認，晃得跟風車似的。還是閉嘴算了，越說越錯，大笨蛋。今天究竟是什麽日子啊？看來出門還是得看看黃歷。

“呀！我的筆，我的鋼筆落在醫院了……”

“呀”字聲音喊得何其大，把司機和丁尚文都嚇得夠嗆，有感於此，後面的半句童安又壓低了音量，幾乎是嘟噥著說出來的。丁尚文聽見了：

“嚇我一跳，人嚇人嚇死人啊。要回去拿嗎？”

“可以嗎？”

“可以啊！”語氣依舊很幹脆。

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爽快，弄得童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車已經快要到山腳了，為了一支筆……童安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又低下了頭。

“我看還是算了吧。”童安勉強地笑了笑：

“大家都沒吃飯，又要繞回去……”

“沒關系， Kelvin，繞回去。”

“好的，少爺。”

“謝謝你。”

“這有什麽的。”

“還是謝謝你。所以，所以我說嘛，說話直接的人通常都善良！”

童安終於找到機會把話圓回去了。丁尚文和司機Kelvin都笑了。

“那支筆對你很重要吧？”

“嗯！我現在已經到了離了它就寫不出字的地步了，跟魔怔了似的。哈哈……”

還好這個時間段不塞車，本地司機就是熟路，繞個小道，四穿五插地，十分鐘不到就回到了L.C醫院。Cindy很是熱情，一支小小不值錢的鋼筆，笑容甜美地雙手奉上，這樣發自內心而非專業式的笑容其實在這座城市是很少見的。

回到車上，丁尚文好奇地拿著童安的鋼筆看了又看，皺著眉頭問到：

“這鋼筆……有什麽特別的嗎？男朋友送的？看上去還挺廉價的啊？”

男朋友？童安不喜歡別人探自己的隱私，尤其是現在這樣的境況之下，丁尚文算是踩雷了。她下意識地伸手一把搶過鋼筆，也不管這麽做是否顯得太粗魯、太沒禮貌：

“沒什麽特別的紀念意義，不過就是便宜、好用、性價比高而已。如果真要說有什麽特別的話，那就是……它已經絕版了，再也買不到了。尤其是我手上的這款墨綠色。”

“哦？再借我看看。”丁尚文又伸手把筆拿了過去。

“這筆……原來賣多少錢啊？”

“唔，一開始嘛聽說就賣四十多，後來不是興起了什麽文具收藏熱、手賬熱嗎？到絕版前就已經升到九十多塊了。”

“幾十塊錢的筆也有人炒？”

“那當然！你別看它便宜，這鋼筆可是咱文具收藏圈裏的經典必敗品之一啊。外型覆古又簡潔不花俏，筆身輕便寫字順暢，低調又實用！”

“既然像你說得那麽好，又怎麽會絕版了呢？”

“這個型號呢倒是有出升級版的，只不過，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這款舊版的。我的字吧，其實不好看，但是有了它！哈哈，寫出來的字還是勉強能看滴……”

“我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拿筆了，更別說鋼筆。”

“心情不好的時候……握著自己喜歡的筆在紙上寫些什麽又或者摘抄些什麽還是挺好的，會有種很實在的感覺。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吧，還真不能簡單地用價格高低去區分好壞，在我看來，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童安笑笑，轉頭看向了窗外。對呀，適合，才是最重要的，可說起來簡單，真正適合的自己的東西是何其珍貴呢？簡直就是千金難買的無價寶，尤其是愛情。

“喲，原來是個文藝女青年啊……”

車子在茶餐廳門口停定。

“少爺，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布丁奏鳴曲》的讀者裏，有沒有和童安一樣的手賬愛好者呢？你們能猜到童安最喜歡的那款鋼筆是什麽牌子、什麽型號的嗎？

歡迎大家隨時留言告訴我答案哦！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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